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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有恃无恐

到了晚上,镇子上的人竟是一个不留,那么大的地方,天还没暗,就死气沉沉了起来。三人在集市晃荡,魏郁春看着眼前杂乱的街道,还有被主人无奈遗落的摊子上的卖品,目光幽沉。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愿去拿,只是弯腰从将被人推搡时跌落在地的瓜果捡起来,拿袖子仔细擦擦灰尘,还是一样的漂亮。

她将一个最漂亮的苹果留在手中,注意到关阇彦从自己身边擦过时,再装作不经意,将苹果递到人面前。

她抬眸看他,口唇嗫嚅,好似为难,因为她不知要如何说安慰话,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说成了风凉话,可不说内容,光论肉麻,她逼死自己到最后,也说不出一个字。

犹犹豫豫,她只能将感情寄托到捡苹果上,再把最好的那只,留给他。

关阇彦脑子很乱,他动了动唇,嘴皮白裂,最后还是淡淡一句“我不爱吃苹果”,回绝了魏郁春的好意。

他已经很照顾别人心情了,本该是“没胃口”,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含蓄的“不喜欢”。他以为这种时候,魏郁春也会懂他的。毕竟,她那么聪明。

可是这次令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是,魏郁春出奇得执拗,不喜欢苹果,她便抓来一把圆润饱满的葡萄,也是挑的最好的,尽力抬臂,送到他目光能触及的地方。

动作有些笨拙,可模样是坚定的,眼神也是神采奕奕的。说起来,从前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浑身一股丧气劲儿,往那里一杵,便是一副伤春悲秋,跃然眼前。可当时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难过。

现在,她虽还是淡然自若,可神气、内核、眼神,哪里都有锐不可当之势,真是好一个诸葛风范。现在,她不再需要别人的安抚劝慰,反而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尽管,她的念头和她的动作都一样显得有些笨拙。

关阇彦略一迟疑,只顾着看着魏郁春的脸,将以往惊鸿一遇时她的模样,和她现在的模样重叠起来,又去细细揣摩“她们”的不同。他眼底多了几分迟钝和恍然。

魏郁春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一把葡萄,思忖一下就把它们收了回来,又将另一只刚刚还藏在背后的手亮出来,那手里竟是抓了一把红彤彤的山楂。

她做了两手准备!总不怕他还有不喜欢的。

关阇彦眼底的恍然被她扫去,他挤了挤眉头,终是勉强一笑,他的声音活泼了许多,对她轻声道:“谢谢啦。”

于是不客气地把两只手拢起来,放在魏郁春手下面,高兴又克制地道:“俩个都是我喜欢的,都给我吧。”

于是,魏郁春点点头,把刚刚收到背后的一把葡萄又亮了回来,和抓了山楂的那只手一起同时松下,圆滚滚,糙皮的滑溜溜皮的,硬挺饱满的,柔软弹力的,碰撞着骨碌碌的都落到了关阇彦手里。沉甸甸的,让关阇彦感到意外,他还差点因为“轻敌”,手没接稳,差点掉了果子。

魏郁春那两只手在他眼里,实在是又瘦又小,按理说,是没法攥紧那么多东西的。看来,他以后可不能小看她任何一点了。

魏郁春不知他在想什么,他今日总是愣神,可她看得到,他的目光在一次次愣神中,变得柔和起来,怨气散了很多,他的嘴角甚至还有若隐若现上扬的弧度,很好看。

他这样一张脸,本就该多笑笑的。

她如是想到,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要说风凉话了,因为她知道,如今她的这张容貌,也是极漂亮的,理应多笑笑,可她其实也是个不爱笑的人。

也非不爱笑,她内敛,前世习惯困苦,不敢笑,今世仇恨压身,不能笑。总之,她现在可以笑,就是有些不太习惯。

又总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她其实不知道还有一事,关阇彦其实不爱吃酸,比起葡萄和山楂这俩个一个赛一个酸的果子,他还不如挑那只“不喜欢”的苹果呢。

他错过了更甜的。

同时,关阇彦也不知她心里在捣鼓什么,神色倒是有些一惊一乍的,有些可爱。

关阇彦把果子收到包袱里,腾出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魏郁春的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甚好,越摸越起劲儿,像上瘾了似的,直到又把人家的脑袋摸成鸡窝,他才会善罢甘休,是个很不好的恶习!

魏郁春躲闪不及,只好任人宰割,她杵在原地,感受着头顶来来回回的摩挲,她只知道他的手劲儿是不小的,而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趁机逃走。

罢了,他若是能高兴,那便让他摸吧。

魏郁春松了一口气,她安慰自己,如今她只不过是还还当初对方也安抚过她的人情,所以不必羞耻,不必逃避,更不必……可,她的脸已经不受控制地红成了苹果了!比她刚刚捡到的那颗最大最红最漂亮的苹果还红!

他们二人内心各自百转千回,眼中唯有彼此,心中则装的都是自己的小心思,哪里注意得到身外时间的流逝。

他们以为的昙花一现,其实已经在现实绽放了许久。

而隔岸观花的人,陶明案,显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情绪,看着他们二人一步步走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他释然的心绪浑然不见,有一种无名的伤感和遗憾,在他心底徐徐荡漾。他捡着地上散落的吃食,背过身去,还是决心不再看了。看着看着,好好的放下,怕是又放不下了。

他本以为,自己对魏郁春只是有过短短一瞬的心动,这是很好放下的。

所以当他意识到,魏郁春那藏在厌恶和抵触之下,对关阇彦一种过于特殊的关注时,他就明白了,他已经晚了别人一步,于是,他退出了,很果断,也有意将他们二人撮合。

因为,关阇彦,也是他不可多得的朋友,尽管他们二人常常不对付——就像当初的魏郁春和关阇彦一样。

但遗憾就是会遗憾的,心动可以放下,遗憾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说起来,那还是他今生第一次心动……

他们收拾收拾,在当下这个镇子落脚。

但关阇彦,其实早已有了要走的打算。

他比其他人都更早预料到战争的结局,所以,他的打算自然也就比其他人更早成形。

如果他不回去,苟且偷生,怕是这辈子都没有为自己和弟兄们报仇伸冤的机会了,也怕是连自己父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他不想未来的某一天,看到的只是,关氏上下,灰败而死寂的坟冢,而只有他自己活着……

他得回去,得赌一把,他没有退路了,他不甘心,凭什么,那些卑鄙小人,可以对他,对关氏,对无辜的南禺人,说杀便杀,说恨便恨?!凭什么,他们得不到自己应有的报应?!

皇帝逼他死,他偏不死!他得反,反得那狗皇帝他妈的老子都不认识!他要送他下地狱,去他老子面前,跪下认罪!!!

他必须得走,因为,中晋一旦打下来,冯家人,古溪村、禺山镇,其他的百姓又该怎么办?皇帝不比先帝,南征的怕不是地不是权贵,而是一堆又一堆无辜的人命。

关氏领兵,他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家人,成为这把供皇帝为所欲为的屠刀。而他父亲那把老到快要腐朽的屠刀,说不定也会断在这笑话一样的斗争里。

皇帝心知肚明,他便如他所愿,揭开面具,暴露身份,于城池炮台上大喝——安南都督起死回生,来提狗皇帝的脑袋了!!!

狗皇帝盼着他回来,他又怎么能拂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呢?!他都不怕他回来,他还怕什么欺君之罪、通敌之罪?!说简单点,从前他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因为得顾着关家的名声,顾着中晋皇帝的面子,他是臣子,所以甘愿受辱。可若是这个皇帝荒唐到不能再荒唐,他哪里配有臣服于他的臣子?他关阇彦,是中晋的臣子,可不是他这个狗皇帝的臣子!

一腔悲愤热血浇得再好再烫,可他到底还是一个人,单枪匹马,从南禺杀出去,绕过兵戎乱地,他没有虎符,谁会认他?他想反,可他会成功吗?

他自诩能力出众,可睥睨群雄,可他真的从未战过独自一人的仗,但他却逃过一次独自一人的死难,实属愧疚难耐。

他怕自己还没见到父母,便死在了乱战之中,救不了关家,救不了中晋,帮不了南禺,帮不了冯家人,帮不了魏郁春,更报不了这么多人压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仇。天知道他的压力有多大,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放心不下魏郁春,也放心不下同样留在祸地的陶明案。

他一时难以诉请苦闷,明明,他们三人就快要找到真相了,明明,他和魏郁春的关系也已经缓和了,她说过会再想想的,说不定还会再等等他。但,真的没有时间了,可他的确舍不得眼下的这些。他得过去,也得回来的。可,万一,他回不来了呢?这不一定是他能决定的事。

所以,他迟迟未与魏郁春和陶明案诉请心中苦闷,直到他们三人寻了处空了的客栈,一人一间住下。

黑夜无声,他站在窗前,朝着中晋的方向眺望,总感觉那里闪烁着急急不可待人的火光,他不得不警告自己,时间不等人。他若是今夜出发,一路侦察,兴许还能在开战前搜集好军情,给自己添些把握。

若是念想太重,便只能自行割舍了去,不告诉他们,也算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份把握。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功,索性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不告诉任何人他有这种打算。

他的拧巴心理与不甘落败、过分傲然的性子呼应着,明明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他居然觉得,不告诉亲近之人,便是对自己和他们的保护,却不想,他若真一声不吭的走了,别人得有多担心他。

他也已经给自己压上了千斤压力。他脑子一热,下了决心,迈出房门,可当他的门刚启开时,他对面的屋子,亦被人缓缓推开了,是魏郁春。

深更半夜,她还未睡,她一身衣服整整齐齐,神气不减,没有半分困意。她一直没有睡,并非是被什么吵醒了的。

关阇彦那拧巴到显得过分幼稚的心态,像今夜被魏郁春果断拉开门的屋子一样,被完完整整地暴露了出来。他方才还逞强,一心热血,恨不得当场拎着刀剑弓弩冲到前线浴血奋战,可他明知道自己会后悔的,现在,他提前碰到了自己想见的人,心中那股酸涩意,翻滚起来。便是一眼,他都心怀委屈,目光从坚毅变得有些落寞。

“你这么想当一个默默付出的英雄吗?”魏郁春的话音和缓,可话意却带着攻击性。

她可太了解他了,今日,看他那副苦大仇深样,就知道他会做傻事,蹲了一晚上,她当真蹲到了这一刻。

她无奈叹息,嘴角挂着苦涩的弧度:“你也真的是……”

关阇彦头一次觉得这么害臊,全身心的害臊。他拔腿要跑回屋子,但魏郁春却对他招招手:“你过来一下。”

看着关阇彦皱着眉头紧张的魏郁春,说道:“你这么好强,也没必要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上好强。你是不是怕自己回不来,不好跟我们交代?面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她好像一个长辈,在跟他训话。

关阇彦一撩眼皮,怔愣在原地,还是犹豫是否真的要走到魏郁春那里去。

“幼稚。你这种心思,前世我还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嫌弃到不想用了。”

魏郁春故作轻松,对着他做了个“三”的手势。

她鄙夷着他的行为。

但是他却一点不生气。

“我……”关阇彦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大抵是还未适应这种突然间角色的对换,从前,鄙夷人教训人的,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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