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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下雪

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出了一指天墟便瞧见天上乌云密布。

初冬的天气一眼一个样,外头气温骤降,眼见着就要落雨,阮玉山一路回宅子,一路思考九十四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裳会不会太薄了。

一时又觉得在九十四出发前,他给人的衣裳刺得太破了些,挡不住什么风。

思及此,阮玉山命车夫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纪慈果然留了人手尾随他的行踪,阮玉山用玄息略作感知,能被探查到的有三个,两个在西南方位,一个在正南方,统统是三阶以上玄境。

至于他探查不出的——纪慈身边大概还没有此等高手。

他撤下车帘,倾身向前敲了三下门框,马夫意会,在临近易宅后门的巷子里直接一拐,从正门进到一家门户大开的小店。

车马一入,小店立时关了门,将尾随之人甩在外头。

阮玉山自店中走向连通易宅的暗道。

宅子里已经没人了,云岫在替他整理今夜一指天墟变卖的所有财产,其余大小奴仆皆已乔装过后分批离开岛上,如今四方清正还剩云岫为他和九十四备好的马匹行囊,以及一只那罗迦。

奇怪的是,今夜的那罗迦似乎非常急躁。

一见着阮玉山便扑过来,围着阮玉山一直打转,要把人往外拉扯。

阮玉山盯着它。

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扭头钻进屋子,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原本靠在墙角的破命。

神器有灵,不得主召,不离原位。

破命消失,必定随主而去。

阮玉山打开院中暗门,直接翻身上马,自后山小道一路奔向主街。

天上下雪了。

阮玉山身上没沾到一粒雪片。

大雪落下的速度追不上他夜奔时耳边的猎猎狂风,如同食肆中的尖叫与恐慌来不及逃窜便被扼杀在破命的刀刃下。

当那串匆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这家死寂的食肆时,夜空中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大街上玉屑纷纷,空无一人。

九十四坐在食肆门前最矮的一级石阶上,身体后仰着,背部靠在数层坚硬的阶棱,像在四方清正的那把摇椅中,后方的石阶成了他胳膊支撑的扶手,是一个坐躺的姿势。

他的眉睫和双肩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银雪,整个人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乌长的卷发因他仰头的姿势垂到阶面,被积雪埋住了发尾。

破命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刀刃处隐约可见一圈干涸的血迹。

九十四周身的石阶也覆盖着满了大雪,他似乎许久未动。

破命清寒的刀光将淡漠的雪色映照在九十四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尊生在雪里的雕塑,被人精雕细琢过,漂亮而无情。

大雪苍白,他也苍白;大雪融化,他也就化了。

阮玉山攥住披风抬腿下马,走过去,将那件厚重的貂毛领麒麟纹朱锦大氅抬手一挥,裹在九十四身上。

九十四的眼珠动了动。

他仿若将将回神,将放在月亮上的遥远目光缓慢地收回来,接着木然地挪到眼前人的脸上。

“阮玉山。”

九十四的声音带着一股还未褪去寒意的冷冽,他抬起在石阶上撑得僵硬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摸到阮玉山的下巴,确认此人真与他口中的名字对上之后,语气渐渐回了温,又点了点头,轻声道:“阮玉山。”

阮玉山半跪在九十四跟前,正低头一言不发地给人系着披风。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摩擦过九十四冰凉的下巴,手上动作麻利,把披风牢牢系在九十四脖子上,将人捂得密不透风:“下雪了不知道躲,跑到门槛上吹风——我是这么教你的?”

九十四的指尖停在阮玉山瘦削凌厉的下颌,他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漫天飞雪,挑了挑眉,跟着阮玉山的话重复道:“下雪了。”

说完这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九十四终于眨了眨眼。

眉睫处尚未化开的积雪簌簌在他眼前落下,九十四视线低垂,声音在面对阮玉山时生出了一丝萧索和落寞:“阮玉山。”

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阮玉山脸上划动:“我也下雪了。”

阮玉山动作一顿,视线从貂领游走到九十四被刀光映照得透白的脸上,随即抓住九十四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捏在掌心揉了又揉,企图把自己的体温传一些到九十四身上。

他抬眼看向九十四身后,这才发现屋檐下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瘦弱惊慌的小蝣人。

随后阮玉山看向紧闭的食肆大门。

一滩粘稠的血液恰好在此时渗过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

他朝自己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冲上前,用鼻子顶开了食肆的大门。‘

一具靠门站立的尸体因此砰的倒地。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食肆大堂躺满了鲜活的尸体,地面已无处下脚,数不清的碗盏碎片浸泡在满地血水之中,蔓延到门槛的血液还散发着隐隐热气。

九十四另一只臂弯圈着破命,弯曲手腕,用指尖从袖口中抽出那把锃亮的匕首。

匕首很干净,九十四用完便擦过,一直放在袖子里。

他低声开口:“我用你教我的刀,杀了很多人。”

阮玉山波澜不惊地扫视大堂一圈,最后视线回到九十四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的神色:“你做得很好,阿四。”

他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和责怪。

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玉山也没过问的打算。

以九十四的脾性,倘或哪天大开杀戒,死的人必定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九十四眉眼处的寒霜,又用手掌拂去九十四头顶的积雪,最后将九十四拥进怀里:“一个活口也不留——这正该是杀人的做法。这样很好。”

九十四把脸埋进阮玉山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阮玉山离开自己太久了,久到每次他想他的时候,对方都总是姗姗来迟,连阮玉山残留在自己身上陪他的气味也快被大雪冲淡了。

“还有一点,”阮玉山低下脸,用嘴唇蹭他的耳朵,眼神却紧紧盯着大堂中横陈的尸首,“大雪掩盖不了的痕迹,要记得用火烧。”

燕辞洲这场夜半突起的冲天火光隐隐照彻天际,食肆两侧的防火山墙几乎也被烧得失去了作用。

岛上唯一一个打更的更夫率先发现了这场意外,当火场外渐渐聚集的众人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扑灭大火时,东方已渐渐吐白,里面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

火势将去时,阮玉山正驰骋在前往穿花洞府的荒原上,准备去找那里的主人——钟离善夜。

九十四横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被他单手搂着,窝在他怀里补觉。

他们身后跟着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头浑身雪白的那罗迦。

阮玉山带走了那个小蝣人,小蝣人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那罗迦的背上,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不敢起身。

从月上中天一直到天色显白,阮玉山把行囊里的干粮分给了小蝣人,到斜阳黄昏时分,九十四终于在阮玉山的怀里苏醒。

他还没睁眼,先喊:“阮玉山?”

身下的烈马被人勒住缰绳,随后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在平原上缓缓地踱步。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叫我名字跟断奶似的,戒不掉了。”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叫阮玉山的名字本就不是为了说话。

最后一抹西斜的残阳照入他淡蓝色的眼眸中,九十四半睁着眼,歪头靠在阮玉山肩上,看着那轮残日逐渐滑落,忽然想起过往无数个类似的夕阳下,他和他的族人就这么等待着一轮一轮巨大的太阳日复一日的淹没在青黑色的夜空中,随后他们就会迎来短暂的休憩,或是永久的死亡。

“我不喜欢下雪。”九十四用脑袋在阮玉山胸前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蝣人都不喜欢下雪。”

他眨眨眼,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雪天,头上找不到飞鸟,地里也长不出蚯蚓,连一棵草,一块树皮都找不到。我们饿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听肚子叫到大天亮。”

阮玉山低下头,抱着九十四的那只手在九十四的背上来回轻轻抚摸着。

“下雪的时候,白天很短。但是雪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痛。驯监不让我们休息,因为天总是早早地就黑了。我们的脚踩在雪里,晚上回笼子时,膝盖下方都没有知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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