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来的猝不及防。
顾晏却转瞬明白。
他站在崔黛归面前,几乎是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眸深处有不易察觉的笑意闪过,手掌也从脸上放下。
只是头却微微侧过,目光掠过她,落在了一旁的玉色床帐上。
“出尔反尔,当真是快。”
分明脑中还浮现这姑娘一身嫣红薄纱下难掩的诱人身姿,出口却轻嗤,“所谓赎罪,不过如此。”
“童叁在外,郁斓冬那儿我亦去信,麾下人马不日便到......”
打了人,崔黛归脑袋也清醒了些,说着却觉眼前这人似不耐,不由伸手去拉。
手一伸,冷不丁瞧见薄纱下的小臂点点暧昧的痕迹,眼皮猛一跳。
再低头,果然还穿着昨夜那身撕碎不成样的纱衣!
方才心急,竟就这样跳下了床。
崔黛归手忙脚乱爬上床,扯过被褥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只是脸上仍是不可抑制地红了。
“总之...总之我已安排妥当!”她抱膝坐着,半张脸埋进被褥中,“便是寻着机会硬闯出去,也有一线生机,你走不走?”
这话势强却气短,饶是顾晏没瞧见,也能想象到她此时模样。
必定是鼓起脸颊,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
他不自觉笑了下,转过身去,只背对着她。
这姑娘的话初听莽撞,却也有几分可行。
多日来他只居于这屋中,外头风雨皆不过问,再加上如今早已被大夏认定通敌叛国,蛮夷自然懈于防备。
重心早变成了如何诱他归附。
只是......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收拢握紧,像是要抓住屋内飞舞的浮尘。
然浮尘在抓住的瞬间便倏忽不见。
墨眸之中那点幽暗于是凝住,转深——
还未抓进手中,怎能就此放她出去,与陆徽之天高地阔、称心如意、出双入对?
他目光微冷,收回手掩在唇边轻咳了声,门外便有侍女进来。
侍女手中托盘上放着几件衣裳,俱是明丽色调的好料子,瞧着又软又薄。
本该放了就退出去。
只是她瞧见床上那样貌娇美的姑娘瞧过来的目光露出疑惑。
不由笑着解释,“大人一早差奴去城中最好的成衣铺子挑的,姑娘试了若不合身,奴再去换。”
崔黛归便抬头望一眼后边站着的顾晏。
只见他立得挺直,一身白衣舒展,高洁若山中谪仙。
半点没有昨夜恶兽吞人模样。
崔黛归腮帮子愈发气鼓。
骗了她一夜,眼下还浑身酸疼,挑几身衣裳,倒像是多大的恩赐一样。
“何必再换。”
顾晏却似乎连瞧都懒得瞧一眼,径直踏出屋子,只有疏淡的声音落下,“不过蔽体之物,只要不碍眼,不熏汗,便成。”
侍女笑意一僵,脸上微微收敛了些,低头退出去。
一出去,却见顾晏还未走。
只立在庭中,问:“城中瘟疫如何了?你们大王子要以染疫死尸投入守军,准备得如何?”
侍女迟疑呆住,回头望了望,并未见庭中还有他人。
于是弯腰福礼,受宠若惊地小心回道:“奴...奴不知这些......”
等了半晌,再抬头,眼前却已不见了人。
一时又不确定,这位大人方才当真是在同她说话?
正疑心,却听屋内哐当一声。
“姑娘?”
“撞倒了凳子,”屋内温软女声传来,只是有些沙哑,“无碍。”
*
府内竹林。
宽敞的木台之上,摆了一局残棋,一旁瑞兽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大王子跪坐在棋局前,放下手中棋子,望向屏风后那道雪衣萧疏身影。
“顾先生所言‘避实就虚、攻其必救’,当真能引来夏朝兵卒?”
顾晏望着青翠竹林,疏懒着嗯了声。
大王子一噎,却不敢表现出怒意。
此人才高,入仕以来颇得大夏皇帝信重,又兼之灭佛行道,彻查户籍修建道观,对多地城防人口熟稔于心,若能招纳,必成一大助力。
“若依顾先生之意攻占皇陵,领兵来的并非大夏皇族,而是各路节度使,又当如何?”
他不敢轻信眼前这人,“届时各路节度使齐心攻进,别说捉拿皇帝回去献给父汗,便是我手下这两万鹰骑,也讨不到好吧?”
“大王子既不信,顾某便回去了。”
顾晏说着,踏下台阶,竟就这样闲庭漫步般往竹林走去。
大王子忙上前拉住,“顾先生多日来闭门不出,今日愿意见我,实在惊喜至极。我近日中原话精进许多,知有句话叫三顾茅庐,如今先生愿意出谋划策,我必洗耳恭听。”
“顾某才疏学浅。”
顾晏目光落在他拉着衣袖的手上,微冷。
大王子并未察觉,只觉此人果然傲气。
愈发缓和了口气礼贤下士,“顾先生运筹帷幄胸有乾坤,整个大夏有目共睹,我仰慕已久,只盼能与先生手谈一局,坐下详谈。”
顾晏收拢衣袖,闲聊般提起:“听闻大王子欲以尸毒投入城中屯兵之所,城中水源共饮,军民相接,难道不怕遭致反噬?”
大王子皱眉,为难道:“先生是要劝我放弃?若当真能引来大夏军队,此招不费一兵一卒取胜,不是正合了你们兵法上策?”
顾晏轻哂一声,脸上嘲讽毫不掩饰,抬脚欲走。
“等等。”大王子目光一闪,一挥手,后边出来一个军士,提着一坛酒,奉上时脸色不太好看。
这是他的亲卫,向来忠心耿耿。
“怎么了?”他问。
“昨日那中原女子杀了弟兄,请殿下剁了她报仇!”
亲卫生得健硕,满脸的络腮胡显得粗犷,单膝跪在地上如山包敦实。
大王子便看向顾晏。
却见顾晏面色如常,只是淡淡看着地上跪着的亲卫,末了,笑了下。
“借弯刀一用。”他道。
大王子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一眼地上的那坛酒,封盖紧密,连一丝酒香都未泄出。
中原人习惯以酒谢罪,一笑泯恩仇。
倒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他若有所思,抽出腰间的刀,递给顾晏。
便见顾晏取过刀时顺手一挥,在还未回过神时,割断了亲卫的头颅。
动作之快,力道之大,他做来却行云流水。
只是缓缓收刀时,地上已然人身分裂,亲卫的脑袋倒仰垂在颈上,几乎尸首异处。
大王子瞳孔骤缩,猛然往后蹦开。
“顾、顾先生!”
一声忌惮惊骇喊出,却见顾晏只是立在原地,瞻然淡漠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唇角仿佛还勾着一抹温柔笑意。
只有那头颅割开时洒上衣摆的血,昭示着方才并非虚幻。
大王子怒容再难掩,质问:“顾先生何故?!”
顾晏垂眸敛目,扫过衣摆时眉间微蹙,似乎对染血颇为苦恼,语气不耐,“若再有试探,顾某这刀便不是挥向他了。”
“——”
大王子未想到竟被他看穿。
这些日子手段使尽,唯独昨日那女子被留下,对顾晏而言必定有所不同。
他想试一试这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这才有此安排。
不禁讪笑,“顾先生身为中原人,这弯刀倒使得好。”
“大王子可曾听说,兵家还有一句,”顾晏抬眸,目光冷沉,“知己知己,百战不殆。”
“不知顾先生师从何人?”
大王子接过弯刀,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只随意一问。
然而顾晏眼中却骤起噬血杀意。
这一瞬间,西沙战场上许多人一一在眼前浮现,最后定在了那高头大马上风吹日晒皱纹横生却欣慰笑着的脸上。
然而只须臾,他周身冷沉霜雪敛去,翻涌的血沫咽回腹腔,勾唇淡笑,“家父所授。”
“顾先生父亲身居侍中高位,乃大夏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真令人艳羡。”
大王子笑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接了侍中大人一同来此,到时有二位在侧,我又何须犯险行这尸毒之计呢?”
“顾侍中......”顾晏语调轻慢,声线若凝了冰,“不急。”
他目光落到大王子手中那柄沾血的弯刀上,眉眼竟温柔似月,“会给你送来的。”
大王子一愣,顾晏却转过身去。
“大王子既决心已定,何必多言。”
他步履轻缓,走进竹林间,一身素衣广袖不缀华饰,唯腰间一枚白玉葫芦玉坠,瞧来神清骨秀,风姿高迈。
大王子望着他的背影,阴鸷目光中露出贪色。
只是不敢多耽搁,又追上前,“别急着走啊!先生若有妙计,我自当听取!那尸毒,不用就是了!”
顾晏却不顾身后喊声,缓步走入竹林。
再次回到客院时,崔黛归正坐在庭中。
她身上穿着月白襦裙,清新淡雅,头上未簪珠钗。
顾晏便知,她是在给崔溢戴孝。
只是崔溢还活着,他并不打算眼下告诉她。
“毒尸投城一事,可能阻?”崔黛归起身,急急迎上去。
顾晏不咸不淡看她一眼,缓步过去,在看到石桌上那半盏冷茶时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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