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原来是薄荷巧克力给我接生的。
“接生”应该是人类的说法吧,对于我的族类,没有这样的程序。龙沼刺楸的种子发芽后,需要一年的时间生长,抽枝散叶;如果在这一年里顺利地长大了,没有在旱地里干枯,没有被雨水闷根,也没有不幸地卷入纷争或者被兢兢业业的斧子伐倒,光照充足,养料充沛,那么就会在主干上结出一个茧。我们小时候都是在茧里的。
茧会慢慢长大,从葡萄那么大,变成鸡蛋那么大,又变成苹果那么大,再变成西瓜,再变成巨大的西瓜。这个过程也需要差不多一年。这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候,因为茧里有丰富的养分和水,很容易被动物或者其他东西当成大自然的馈赠。即使没有,有些茧也会因为长得太大太沉,从枝头断裂,掉下来,摔碎,砸烂,最后还是变成大自然的馈赠。
我问过K,关于我出生时的情况。但每次问,得到的回答都不一样,有时候我是送货的卡车送来的,有时候我是掉在垃圾桶里捡到的。从他无数次的创作中,我大致总结归纳的结果是——我的茧长了一年,在某个糟糕的暴风天里,它裂开了,我要出生了。
“外面全是黄沙,什么都看不见,店里的门窗地板屋顶都被风吹得‘砰砰’响,房子都快塌了,你还来添乱!”——这是在他的各个叙述版本中都会出现的一句话,真实度很高。
“然后你的茧掉下来,一下子就被风吹跑,滚出老远,转眼就给沙子埋了。要不是有人冲出去把你挖出来,不然哪还有你。”结合他今晚的回答,这条信息得以补全。
是吗,原来是薄荷巧克力把我挖出来的。
这么一想,我觉得应该去谢谢他。可我刚一转身,就看到他慌慌张张站起,跌跌撞撞跑走,匆匆忙忙出门,留下他不明所以的队友们。
“什么事那么急?”雷鬼辫问出了我的疑问。
薄荷巧克力走后,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也离开了。临走前,那个队长又跑去找K,说一些第一次来店里吃饭的超级英雄们常说的话:好吃,厉害,下次还来,以及外卖电话是多少。K正在腌一大条猪腿,两只手都忙着,就抬起胳膊肘点了点吧台上的名片,让他自己拿一张。
“打那个电话,报菜名,她就会把东西送来,账单季结。”K对猪腿说。
我看到那个高马尾女孩子踮起脚,凑到鱼人(人鱼?)旁边,小声问:“我们应该能撑到一个季度吧?”人鱼(鱼人?)吐了个泡泡。
他们走后,店里暂时安静下来,没有客人上门,也没有电话响起。K把处理好的猪腿放进冰箱,洗洗手开始揉面。他总有干不完的活,他也不用睡觉吗?我还以为人类是每天不睡几个小时,就会变丑然后死掉的脆弱生物。
(话又说回来,他好像也没说过自己是人?)
外面的天空慢慢变成透明的粉红色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K把面团放进烤箱发酵,我也打开了电视机——这个时间段,运气好的话能收到一档有意思的节目,是几个毛绒娃娃演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住在和它们一样色彩明快的房子里。我听不懂它们说的话,但光是看它们摇头晃脑,挥着软绵绵的胳膊,扭动肥嘟嘟的屁股,跟着爆米花似的曲子唱歌跳舞,就让我心情愉快。毛绒娃娃的世界在哪里?也有超级英雄吗?如果有的话,希望它们能打电话点餐,让我有机会身临其境。
——电话响了,就在此时。
我“啪”地关了电视机。
K从厨房窗口探出身子,一只手抄起话筒,另一只手抓过旁边的纸笔,然后是一段惯常的“嗯嗯好好”。我试图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分析出电话那头是毛绒娃娃的可能性,但什么也没分析出来。
电话结束,K挂了听筒,把写了字的纸条往桌上一拍:“准备干活。”
我走过去拿起纸条,看到上面的收件人写着:星链骑士。
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见。
但总觉得最近才在哪儿刚听过。
星链骑士点了一大堆热狗汉堡塔可(150份),配可乐苏打水无糖咖啡(150份),普普通通的快餐全家桶,从点餐内容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能确定的只有他们的团队人数很多,或者胃口不错。我一眼扫到最后,看到菜单的尾巴上,写着“水果三明治”。
“水果三明治(要挤烂,挤得很烂,像被醉鬼吐出来一样烂)”。
从没看过这样的要求……超级英雄里真是什么人都有。
我拿着纸条走进厨房,比划着问K,怎么会有人点这个,是不是他耳朵瘸了听错了。K冷笑一声,说我少见多怪,让我去准备那堆快餐。然后,他自己取出发酵好的面团,从吐司开始,做水果三明治。
刚开始在这里干活的时候,我对水果类的餐点多少有些抵触,可能因为我也曾经是大自然的馈赠。看见K剥橘子,我会觉得脸疼,看见K切西瓜,我会觉得头疼,看见K把苹果葡萄丢进榨汁机,我浑身哪儿都疼。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一个直立行走的山猪超级英雄来到店里,要了一份脆皮烤肉,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那之后,我的幻痛治好了。
K把面包放进烤箱,开始准备水果。看,现在就算他当着我的面用尖刀刺入猕猴桃的肚皮,切开草莓的身体,杀死橙子,肢解芒果,剁烂香蕉,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你干嘛呢,龇牙咧嘴的,还倒退那么远,”K斜了我一眼,擦擦手上的橙汁,“没事干就去打发奶油。”
好的。
快餐全家桶备好了,核对了两遍数量之后,放进了外卖餐盒。水果三明治也做好了,吐司柔软,奶油绵密,水果的尸骸被精心布置,一刀切下,露出拼贴成花朵树叶和小动物的截面。真是个完美的三明治。
K用保鲜膜把完美三明治严严实实地包好,装进牛皮纸袋,交给我。
等一下,客人要的不是挤烂的吗?还强调了要像被醉鬼吐出来一样烂。
“自己做的饭,我下不去手,”K说,“你来吧。”
那一开始就别这么认真做啊?真是不理解他。我接过三明治,往案板上一摔,抬手就是一巴掌拍下,摸了摸,不够烂,又翻过来补了一巴掌。我干这些的时候,K的脸皮抽动,闭上眼睛,转过身,似乎还倒抽了口气,好像我那两巴掌是拍在他脸上似的。
这么一想,我又拍了一巴掌。
然后我背上餐盒,骑着摩托出发了。目的地是MG1208,是最近刚在SA0407附近长出来的世界线,我也没去过。不过,长在那一带区域的世界线都差不多,共享同一套大规则,不会出现过于出人意料的状况——比如章鱼统治人类,虫族占领地球之类的。
踏板摩托低吼着在沙漠里驰骋,像个在洗澡时对着花洒唱歌的中年男人。很快,我看到了这一次的门,它笔直地立在沙堆上,崭新的,闪亮的木门,甚至还能闻到新鲜的油漆味。我走上前,把地址坐标写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第三下刚一敲完,整扇门“咣当咣当”地剧烈晃动起来,仿佛门背后正在经历一场暴风雨。虽然有些吓人,但我知道,这表示世界线还没有完全稳定,内部正在迅速成长,瞬息万变,就像青春期孩子的精神状态。
自顾不暇的时候,稍微混进一只小蚂蚁,应该也不会被发现。我抓住门把,用力一拧,“咔”的一声,干涩的门轴转动,门打开了。
门背后没有风也没有雨,眼前一片漆黑。我打开摩托的前灯,光柱只能照亮面前一小块空间,再往前的黑暗厚得化不开。我又伸出脚尖朝前探了探,能踩到地面,就是有点晃,好像是悬在半空的吊桥——算了,能过就行,管它是桥还是路。我转身跨上踏板摩托,握紧车把,朝着前方驶去。
黑暗只持续了一段短暂的时间,很快,光线从四周渗入,我渐渐能看清周围了。然而视野和路面同时扭曲起来,重力的感觉也变得很奇怪,我好像一会儿在墙壁上,一会儿在天花板上,一会儿又在首尾相接的莫比乌斯环里旋转——这个世界可能比我以为的要更动荡,我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出现不必要的危险。
又是麻烦的一单。回去之后一定要痛骂K,就算他看不懂,也要用手势烦死他。
继续行驶一段之后,更多光芒从前方稳定地涌来,出口快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加大油门,踏板摩托一声轰鸣,冲出隧道。
一瞬间,身体被压扁了。意料之中的情况,我吐出一口早有防备的气,排空肺部,同时朝前望去:平平无奇的人潮和车流,平平无奇的摩天大楼,平平无奇的满天飞行器,平平无奇的未来都市街景。我又瞟一眼后视镜,这一次的脸是这一类故事中的典型东方人长相,黄褐色皮肤,深色长发,潦草的马尾和单眼皮,夸张的动画画风把五官缺陷放大,但依旧平平无奇;无所谓,希望接下去的工作也是平平无奇的顺利。
我在一个红灯的路口停下,掏出纸条——好极了,坐标没有变。红灯一转绿,我立刻发动摩托朝前驶去——
措不及防,一大口空气灌入鼻腔。我一下子被呛到,赶紧刹住车头,猛烈地干咳起来。终于缓过气之后,我发现身体又重新获得了重量和体积;但不是真人,我从2D动画变成3D的了。
连地上的影子都变得立体了。
虽然画风变得有些太快,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能刚刚那一瞬间,这个世界人气第一的超级英雄们有了3D剧集,或者某个3D动画的英雄团队的人气超过了原有的榜首吧。我很快找好了说服自己的理由,继续赶路。
但情况偏偏不如我所想。从落地点到目的地,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短短一路,我的画风不断切换,从2D变成3D,变成真人,又变成漫画,又变成黑白漫画,又变成四格简笔画——我的天,那真是我体验过的最难受的画风,连色块都消失了,身体变成了细细的线条,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然后“唰啦”一下,我被传送到一个空白方格里,又“唰啦”一下,我做好传送准备了,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再一声“唰啦”响起,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广场中央,眼前矗立着一栋标准超级英雄风格的大楼。
懂了,起承转结,四格漫画的发展节奏。
下一秒,身体恢复了活动能力,谢天谢地,我又变成2D动画了。我停好摩托,背上餐盒走进大楼。一楼大厅非常热闹,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全是穿着各色战斗服的超级英雄,又是激光眼,又是变色人,四足爬行的兽类英雄穿插其中,拍着翅膀的鸟类英雄从头顶滑翔而过。他们的画风更是琳琅满目,除了常见种类,还有黑白的单色的彩色的,折纸的粘土的毛绒的。一般来说,不同画风的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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