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看出傅祯面色不虞,却也清楚媛媛的倔强。两人之间太多恩怨,一时解不开也属正常。
然而方才陛下有此一问,似乎又有开恩之意,毕竟今日陈王来见,或许是他舍不得六大王离京,这才往跟前送好话,谁成想说了两句,他就恼了。
“……陛下?”
“出去!”
王顺暗叹着气,左思右想后,终是决定要提一提白日里的赏赐,遂小心问:“陛下让送去淑景殿的茶,还要继续送吗?”
傅祯没当回事。
“……依循惯例,凡有宫人侍寝,皆是要得赏赐的,若有子嗣,更该晋封。”王顺小心说着,一时不知要怎么称呼媛媛才好,只是抬手指指外头,“那位……”
那位已非皇后,亦非宫人。尽管如此,有了昨日的事,她只得一篮樱桃并不合适,即便樱桃也是费心摘来的。
傅祯终于抬起眼。
她是宫里唯一与众不同的存在,侍寝也就不能像宫妃那样看起来普通正常。那他昨日为何会觉着这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从前她死拧着劲不让他碰,他一直在等她顺心。昨日他明知她喝了酒,尽管能正常说话,却免不得有醉话,何故他就抱着她不放?
她糊涂,他可不糊涂。
不止如此,这之前压下的数次不要去想旧事的心是为什么?这之前寻找由头往淑景殿去又是为了什么?
知道她混账就该处置她,可他开恩似乎不单单是顾及天家颜面。毕竟他随便就能想个法子责罚她,何必还要一趟趟地去见她,还精挑细选话本给她送去。
不只是想见她,不只是不想让人说苛待她,他好像……有点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喜欢她那个臭脾气,还是喜欢她那张寡脸?
傅祯丧气地靠在凭几上,犹自不信地扪心自问:是真的喜欢吗?
阿婆逼他娶她,他明明气得很。之前她把他拒在门外,他明明气得很。现下她心有别人,他明明气得很。
可他心里在意她,好像也只有“喜欢”二字可以合理解释他对她的开恩。
帝王后知后觉的心绪在这场怒气中渐渐明了,却终究不愿开口言明。
如何开口?全天下皆知他不要她了,现如今他又巴巴地跑到她跟前,丢死人了。
他那样要面子,想到这些时,又气又羞!尤其他胸口被她那句话戳得生疼,什么叫“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越想越疼,疼着疼着,他又堵了块别的情绪,或许是惭愧?
应当是惭愧。毕竟当年他坚持废后,有他意气用事的成分在。
王顺等了一会,依然没等来他的旨意,难免不替媛媛感到可惜。她进宫有十年了,只这么一次,但不至于连个普通宫人也比不过吧?
正当他心焦之际,傅祯忽然吩咐:“从朕内帑里取千金给她。现在就去。”
“宫门已经关了。”
傅祯抬手从案上摸,那双手却有些哆嗦,王顺和冯全看得发懵,终是王顺问了一句:“陛下找什么?”
“笔。”
王顺不敢想他是怎么了,只管立刻从案上显而易见之地取了笔,递到他手上,又忙不迭地研墨,镇纸。
傅祯颤微微地写了个“可”字,也不等晾干就塞到了王顺手里,催道:“快去。”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正了,冯全也领了旨意,不过得明日才能送去淑景殿,毕竟赏赐众多,需得从各处取物。
可王顺是木着脸回来的。还没进殿,冯全急匆匆从丹陛上下来,搀着他道:“师父怎么才回来?陛下等着见师父,几次让人去催,又说不让了。陛下连晚膳都没让传。——师父快进去吧。”
王顺甫一进殿,傅祯就坐直了身,问:“送过去了?”
“是。”
傅祯“嗯”了一声,又问:“她,可有说什么吗?”
说了。但王顺不敢照实回。
“她说什么了?”他复又问了一遍。
王顺犹豫着,他就冷了声:“不知怎么回话吗?”
王顺跪在地上:“顾娘子说……她、她说……”
“照实说!”
王顺把头砸在卷草纹地毯上,用一副欲死的模样转述了媛媛的话:“顾娘子说,这像是青楼妓馆里的恩客打赏妓子的缠头。”
“哗啦”一声,案上的纸张悬了空。御用的黄纸不仅凸显皇帝的尊贵,亦有利于文书档案的长期保存,此刻翻飞于空,让灯火一照,像是丧仪上用的纸钱,悲凄凄的,容易迷人眼,眨一眨,眼眶都酸了。
她一个清白女人家口无遮拦,居然把这种事挂嘴边,她把他当什么?又把她自己当什么?
傅祯再也不能于甘露殿枯坐,起身又往淑景殿而去。
方才王顺来去一趟大明宫,又来去一趟淑景殿已足够累了,偏是不能喘气,得亏他还不算老,能紧跟傅祯的步伐,却吞吞吐吐道:“陛下,顾娘子她……方才陛下赐的那一脚,整扇门都快散了,她胆子小……这么晚了,陛下再过去,只怕她……”
傅祯横了他一眼,王顺垂着头道:“女人家惯爱听软和的话。”
想是六大王那张嘴里吐出来的全是关怀,陛下这杀七宰八的架势,别说是位娘子,就是朝臣看了也会退避三舍。
傅祯的确是携风带雨而来,然而才一进淑景殿的门,他就泄气了。
说到底,他是情怯。
如无昨日之事,依着他要面子的惯例多半又说心口不一的话,可是他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他明明想见她却有点不敢见她。
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受,总之这种感受不用他听王顺的提醒便如散了骨头一样,往前迈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媛媛被他的到来和他的赏赐闹得睡不着了,正靠在罗汉床上发呆。听到有动静,她扭头望着窗子,透过窗纸,发现外头有光亮,那被大火种下的恐惧立刻发出来了。
“外头怎么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可她在观音宝像前跪了许久,膝上渐起了淤青,本应涂药,媛媛却嫌药的味道呛,方才便就被云舒揉了几次,此刻猛一用力,整个人却如劲风折枝一样霍然跌落。
屋内惊慌之声传来,傅祯也顾不上那些恼人的情绪了,推门入内,从三个宫人手里接过她。
媛媛一整日也没规矩用饭,这么一摔,难免眼晕,等她再重新回到位子上时,依然没发现傅祯来了,却是从龙涎香的味道中意识到了不同。
傅祯明显发现她双唇轻轻发颤,便就自行抽了手,垂眼看她身子也往后挪动了些许,便往另一位上落了座,而那篮樱桃还摆在中间小几上。
云舒见那二位不说话,只能往前送茶,还说:“快到亥时了。”
傅祯眨了眨眼,看向媛媛,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媛媛平常小心应付他还好,现如今她连应付的心都没了,不光如此,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了想,朝云舒道:“你们都出去。”
傅祯不晓得她欲做何,便也朝王顺摆手。
余人均退下,殿内格外安静,媛媛调整了半晌才叫了他一声:“陛下?”
傅祯僵了身,视线扫过她脸,她很平静,说话也很平稳:“嘉定四年冬,妾去了凉州姑臧。那虽不比长安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但妾觉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很壮观。”
傅祯瞳孔骤缩。
不管怎么说,她曾享受过皇后之尊,即使那份尊荣并不被他认可。不管怎么说,她也曾喜欢过他,即使那份喜欢很苦很涩。因此尽管她后悔入宫,也不愿将怨气发到任何人身上。
于是,她说:“妾本无意打扰陛下。这么多年,妾厚颜占着陛下家里一块地方,实在是……心中难安。”
傅祯本是耐心听着,然她说到此处,他立刻先表明态度:“你是朕的人,自然得在朕家里住!”
他的人?他有拿她当过家人看吗?
十年了,她被他嫌弃了十年。
“陛下宽恩固然是妾之幸。可妾,不想再碍陛下的眼了。”
傅祯提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后,问:“你想出宫,是因为他吗?”
因为他要走了,所以她也想出宫。
可是媛媛却问:“因为谁?”
傅祯咬牙半晌后方道:“……没谁。”
话虽如此,他还是审视她良久,试图从她面上找出关于小六的丝毫印迹。
小六与他不一样,从前有阿婆宠着,后来有他护着,长这么大只管用心享受世间美好,做事就容易随心所欲,偏他又是个有心之人,细心之人,一门心思为她着想。
要说他不嫉妒小六,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的心又给了谁啊?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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