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济楼二楼,里面的陈设令江酒酒大吃一惊。
原来一楼延伸上来的白玉石壁慢慢变窄,成为扶栏,待她走近,才看清栏杆上雕的不是寻常花鸟,而是用碎玉嵌出的《山海经》异兽图,面前这只饕餮的眼睛里甚至嵌着两颗质地纯粹的鸽血石,要是放在市场上,指不定多少灵石。
之后的每一道雅间用金丝屏风隔开,屏风内部是用天山冰蚕丝织就的星云缎,每一面锦缎上,都绣着不同的纹饰。她跟着女娘的脚步,穿过层层隔间,看见了西王母的瑶池宴饮、手持玉如意的修罗大仙、甚至还有从蘑菇里生长出的异兽妖怪……
最终,两人在最后一道隔间门口停了下来。江酒酒忍不住伸手触碰最近那道屏风,上面是一位身披战甲,手持长枪的女将军,红缨发带随着风在空中飘飞,她的身后是万马兵阵。
“主人,人带到了。”女娘唇齿轻启。
很快,屏风后的门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年老的人,正是刚刚在楼下递给红衣托盘的哑巴掌事。
难怪,江酒酒心道,肯定是那时候,他们就合伙给自己下套了。
“主人有请”,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女娘和哑巴散开,待江酒酒进入,他们安分地退居门外,关好了门。
雅间里面有两个男人,一人身着白衣锦缎坐在主位上,目光倒是出乎意料地温和,另一个少年则侧手站立,眼里不善。江酒酒瞥见了少年身侧的那把寒剑,莫名和上次偷调料事件后吕不糊口中的那个高阶修士联系在了一起。心下了然,看来上次的剑光便是此人了。
“没想到,住在霸气小筑里面的人是你——”,白衣男子淡淡开口。
“认识我?”江酒酒不太自在,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百年来,敢来我兼济楼偷东西的‘老鼠’,你是第一个。”他嘴角含笑。
这倒是出乎江酒酒意料,她原以为那次事件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早被人将屁股看了干净。算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况自己身上还被那毒修下了蛊毒。
“我承认,那日我是打了兼济楼的主意。但是楼主,我思来想去,不能白嫖,所以我不是来自首了嘛——”,她立刻堆出一脸无辜假笑,真挚诚恳。
“那件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用人不当”,白衣指节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要说,还得感谢你——否则红绡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进来。”
红绡?江酒酒想到那位美若天仙给自己下毒的美娇娘,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帮楼主您做了嫁衣。”
她松了口气,得出结论:截至目前,这位楼主对她没有恶意。
神态便自在起来,朝男人走去,只在瞬间,他身边的青年寒光出鞘,直抵少女眉心——
“我靠!”
江酒酒大叫,本能反应,向下一蹲,躲了过去,“楼主,你家小孩怎么动不动就拔剑?!上次也是——”
“云书,不可无礼。”白衣制止,眼神里划过一丝诧异。
就连拔剑的当事人,眼底也闪过惊讶之色。
灵剑冢的惊鸿剑自带神力,出鞘如风,锋芒毕露。几乎没人能躲过去。除了比剑主修为更高的剑修……
江酒酒见云书没动,犯贱地站起,轻轻用食指拨开了剑头,“那个,兄弟,剑收一下,我没有恶意,只是站久了,腿有点软,想坐一下,呵呵——”
她边说,边朝白衣对面的椅子蠕动,也没管对方作何神情,直愣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舒服!
“你是剑修?”白衣男子镇定开口。
“不是啊。”
“你什么修为?”
“呃……说出来很尴尬的”,江酒酒看着白衣脸上严肃的目光,深吸口气,视死如归:“练气期”。
如果此刻她抬头朝斜对面的云书看去,定能在他满脸的惊讶中瞧出端倪。
面前突然传来白衣男子一声轻笑,“云书,收剑。”
“姑娘怎么称呼?”他问道。
是了,他既然知道自己是曾经算计兼济楼的“老鼠”,相比自己这身男子伪装是瞒不过这位楼主的,江酒酒如实道来,“鄙人姓江,唤我江酒酒便可。”
江酒酒。
白衣男子瞳孔骤然收缩,他放在桌下清晰的指节紧了紧,如果细细打量,那棱角分明的脸上顿时肌肉紧绷如弦,嘴里反复着,“江酒酒。”
“你和莫南山什么关系?”
语义不明。
这下轮到江酒酒发楞了,怎么,自己那酒鬼师傅交友甚广,都交到澜城的兼济楼了?也对,他都在澜城开狗洞酿酒了,认识个兼济楼的修士,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很快,她冷静开口,“那老头,我师傅——”
一瞬间,江酒酒觉得眼前这个兼济楼楼主很奇怪,面部表情很奇怪,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人和事。
“怎么,楼主认识?”
江酒酒开口,将白衣男子思绪拉回,见他垂下的指尖轻轻一滞,眼中漾出很多情绪,江酒酒看不懂。
“多年前,偶有见过。”
“你确定?我师傅是一个老酒鬼,成日呆在破云山上喝酒,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修士吧?”
白衣眼里蒙过一层阴郁,被江酒酒捕捉到了,那是什么?是伤心吗?
“你师傅呢?现在人在何处?”他并没有回答江酒酒的问题,好像认定此人一定是他口中的莫南山一样。
“那个,他……飞升了”。
白衣似乎并不惊讶,没再看江酒酒,反而转身望向窗外,他嘴里默念,突然间像是释怀了什么,轻笑,
“老酒鬼。”
窗外掠过一群飞鸟,飞鸟燕尾裁开空中的云絮,也顺便将屋檐下的雕花剪影裁碎了一地。鸟群翅膀扇起的风卷得檐角金铃叮咚作响。
黄昏渐进,漏出漫天火烧似的霞光。
江酒酒没打断他,这个场面,她不太擅长应付。
总之,她明白了一点,眼前这兼济楼楼主,和师傅莫南山是旧相识。关系……好像还不错,应该不会为难她了。
“城西那处破旧客栈,是你师傅给你说的?”良久,声音从耳畔传来,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老人家整日忙着喝酒,哪有那个闲心,是我师兄带我去的”
“也是,为老不尊,整日没个正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酒酒在他脸上,看到了相识于微的笑容。
“那个……你口中提到的‘霸气小筑’,不会就是我们前几天挂出来的‘霸气小铺’吧。”她问了个肯定句。
答案显而易见。
看着江酒酒有些迷茫的眼神,白衣开口,故作高深,“看来,你们这帮娃娃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男子起身,理了理自己衣服的褶皱处,“也罢,你们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云书,吩咐红绡把小筑的地契拿给他们,以后这个小筑,就是你们的了,我记得你的宗门是叫……”
“咸鱼宗。”江酒酒抢答,眼神放光,心
思早就被“地契”二字带走了。她突然明白,前几天兼济楼为什么会派人来打探突然挂出牌坊的霸气小铺,原来小铺是兼济楼的产业啊。
“楼主,我们咸鱼宗虽然喜欢白嫖,但也不是贪心的人。你放心,霸气小铺和兼济楼齐心,赚了钱一定不会忘记兼济楼这个大贵人的!”
“对了,楼主,能再求您一件事吗?”
识破了莫南山这层关系,江酒酒更厚着脸皮,得寸进尺。
“何事?”
“能请您托托关系给我们宗门的人造个身份吗?我们在澜城无户无籍,办不下行帖——”
“那你们怎么入得了城?”
“楼主,其实你应该知道,酒窖里有一个狗洞。”
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悠悠答,“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时候到了哑叔和红绡会来找你的”
有了兼济楼楼主的保证,江酒酒心里的大石头可算是落地了,这就叫——不虚此行?她向他附身一揖,转头向门外走去。
推开门,看见站在远处的红绡。红绡听见动静,朝这边走来。
江酒酒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扭头朝男子问,脸上表情很是欠揍,“对了,楼主,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啊?不会要像她一样叫你‘主人’吧?”
红绡脚步一滞。
“不用。我姓白。”
白无常。
“那日后就请白楼主多多关照”,话毕,江酒酒自行关上了门,留下门口红绡一脸惊讶。
“别愣着呀仙女姐姐,你们楼主发话了,给我解毒,快……”
门内。
云书开口,难得见到他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委屈,“主人,她躲过了惊鸿剑”
白无常看了看少年眼角的红痣,眼神难得柔和。
“不是她躲过,是你的惊鸿本能地不想伤她。”
“她不过练气期,难道她有所隐瞒?修为在我之上?可是我没在她身上感觉到修为异动?甚至,她身上都没有剑气。她不是剑修。”
最后一句,云书肯定。
“她没有隐瞒,就是练气期”,白无常道,“她会成为剑修的……在不久的将来。”
“主人……”云书没明白。
“云书,今天的话有些多了。”白无常的脸顿时冷了下来,目如寒冰,恢复到了以往的冷峻。
“云书知错。”
“退下吧”。
“是”。
待门再次关上,这间雅室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白无常一个人。
先天道体,先天剑体,先天满灵根,甚至不惜动用魔族秘术封印灵脉也要把她藏在破云宗这么多年,瞒过了所有人……
是怕看见悲剧再次重演吗?
“莫南山,你究竟是有多后悔?”
明明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这百年来躲在破云宗喝酒,又该有多苦?
白无常觉得周身有些冷了,瞳色突然变成金银异瞳,穿过胡桃木门,定在了屏风上。
屏风上的女将军栩栩如生,神采奕奕,仿佛当年沙场的号角穿越时空在耳边回响——
……
“告众将士!
请众军随我一同出征,踏这通天歧途,碾碎天道不公,此身既付星霜,当为天下挣一个破晓的黎明!”
“此缨所向处,自有旭日破云生!”
……
她会成为剑修的……因为,他会帮她。
前人未走完的征程,总要有后人接力赶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