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上京城又一次迎来青女的下临,倒不似去岁那般雱然,更多的是细雪绵长。
而季母,则赶在初雪落下前,带着季元懿住进了太子府。她们过来陪着元嘉,一直到元嘉平安生产。
“本该和你嫂嫂一块儿来的,只是你那侄女也才出生没几个月,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便不好过来了。阿懿年纪还小,我又不放心将她丢在家里,怕扰了你嫂嫂安宁,索性便带了她,权当是过来陪你说话解闷的。”
季母如是道。
是的,顾静则的孩子出生了,生在一年里最热的那个月,母女平安。
元嘉还没见过这个小侄女,却早从季母嘴里听说了不止一次,是个粉雕玉琢、憨态可爱的小女娃,季元泓更是对这个长女视若珍宝,只恨不得日日捧在怀里。
有母亲和妹妹陪在身边,元嘉自然是高兴的,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且瞧着季元懿坐卧行走时从容大方的模样,便知当初将其送去长公主女学的决定没有错。
“……我还总记着你缩在我怀里睡觉时的样子,一眨眼你都嫁人了,再一眨眼,你竟也要自己做母亲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季母看着元嘉稍显臃态的身形,不由得感慨万千。
元嘉并不说话,只笑着依偎在季母身边,一起看着不远处的季元懿临窗画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香,与尚未散尽的药香交织在一起,不难闻,却叫人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等这孩子生下来,你父亲、哥哥也可以过来看望你了。到时候也让静则把你那小侄女带上,跟你肚子里这个认认亲……”
季母絮絮叨叨地说着。
闻言,元嘉稍清醒了些,看着季元懿拿来作画的梅花,突然起了兴致,小心扶着肚子坐起来,道:“阿娘,我去给你摘枝梅花吧。”
“我哪里用你亲自去摘梅花,快躺回去,这些事情交给逢春她们去做,你仔细肚子!”
季母急急道。
“哪就这么金贵了,”元嘉笑着招来红玉,搭过前者伸来的手,借着力道缓缓起身,“我今日一直窝在榻上,都快把骨头给躺软了,太医还说要多走动呢!”
“哎,你慢着些!”
季母连声道,又示意徐妈妈扶住元嘉的另一只手。
“这院子里就有梅花,我从屋子里出去,不过几步路罢了,阿娘放心。”
话虽如此,季母的心仍是悬着,好在坐着的地方便对着窗外,轻易便能将元嘉的动作收入眼底。
季母挺直背脊,隔着窗扇守着元嘉把梅花摘下,又看着前者在徐妈妈与红玉的搀扶下绕着院子走了两圈,直到几人往屋子的方向回了,方才安了心收回视线。
谁知下一刻,院子里便响起众人的惊叫——
“女君!”
季母茫然朝窗外探去,那里已瞧不见元嘉的身影。季元懿听见声响,早一步奔出门去,立时便哭喊起来,“阿娘!你快来!阿姊、阿姊……地上好多的血!”
季母惊惶起身,只感觉两腿发软,浑身使不上劲。勉强被逢春扶了出去,眼前所见却叫她浑身发抖——元嘉整个人伏倒在雪地里,蜷缩着身子痛苦呻吟,身下是被雪水晕开的血滩,一条血线自元嘉脚边蜿蜒至阶地,显然是从台阶上滑下去的。
“……快去叫太医、稳婆,还有医女她们,把能叫过来的人统统叫过来!”季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尖锐而嘶哑,“再去请太子过来……太子妃要生了……”
最后几个声调,已然颤抖得不成样子。
长春馆上下乱作一团,几个腿脚快的已先一步跑出去叫人。红珠几个则小心撑住元嘉,将人往产房里挪。章辛夷来得最快,只瞧了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跟着宫女们进了产房。
季母本欲跟上,可又怕自己进去了碍事,强自停了脚步,焦躁不安地留在院子里等待。刚一转身便看见那枝跌落在雪地里的红梅,顿时鼻头一酸,险些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徐妈妈和红玉还跪在雪地上。
她们守着元嘉,却还是叫人在眼皮子底下摔了跤,如今元嘉在产房里生死未卜,自然是要请罪的。可是,两人的身后还跪了另一个人,季母瞧着眼生,便猜测她不是在自家女儿身边伺候的。
“你又是谁?”
季母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把人盯着,一双眸子满盛着让人战栗的怒意。
“奴婢、奴婢……”
那人抖着身子,自知犯了大错,早吓得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夫人,”还是徐妈妈开了口,“这丫头是在外院伺候的,平日里帮着跑腿传信,并不在女君身边服侍。只是近来女君有事吩咐,这才出入长春馆的多些。”
季母厉声道:“什么事情非要这时候说,闹得太子妃受了惊,大着肚子摔在地上!”
那宫女缓过劲来,伏在地上颤声道:“太子妃命奴婢等多多留意柳娘子与欧阳将军,若她们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就来长春馆报与她知。方才柳娘子那边生了乱子,奴婢这才急匆匆地过来,未曾想会惊了太子妃,求夫人宽宥!求太子妃恕罪!”
季母听到柳娘子三字,眼中冷色稍退,面色却更加沉重,“……柳娘子出了什么事?”
“……谢世子今晨病故了,”徐妈妈接过话来,“柳娘子守着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然后就说要落发出家。好在被侍女拦了下来,可也绞去了大半的头发……靖安郡主已赶去汾阳王府了……”
季母面露怆痛之色,眼里更是掩盖不住的心疼。
怪不得元嘉会突然从阶上摔下去,分明是骤然收讯,又悲又痛之下失了心神,这才出了事。元嘉与柳安沅交好,她自然也是看着柳安沅长大的,就如半个女儿一般,可如今,柳安沅丧夫,元嘉也还在产房内艰难苦熬,两处皆是噩耗,实在是叫人痛心伤臆。
“……欧阳将军知道吗?”
季母深吸了一口气,逼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想来、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如今也知道了……”
那宫女犹豫着答道。
“你——”
季母正欲吩咐什么,却被产房内的一声惨叫惊得回了头
有人从屋内跑了出来。
“夫人!”那声音急切道,“女君生得不顺,请您进去!”
“那你就再去欧阳府一趟,把这事告诉欧阳将军,请她速去谢家帮衬着,莫要叫柳娘子冲动之下做了傻事,便算是你将功折罪吧!”
季母只来得及匆匆吩咐一声,又叫了徐妈妈和红玉起身,便着急忙慌地奔进了产房。
屋子里满是血气,浓烈到连熬煮的药剂味都盖不住,一盆盆的热水从屋外端进,顷刻间又化成血水端出,元嘉不时惨叫,可肚子里的孩子却无半分要出世的征兆。
“嘉儿?嘉儿!”季母凑到元嘉身前,连声唤道,“阿娘来了,阿娘来了!”
这疼痛似乎无边无际,元嘉的大脑一片空白,周遭的呼喊声也有些听不真切了,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可还是在觉察到季母的声音后勉力抬眼探去,拼尽全力道:“阿、阿娘……”
季母握紧了元嘉的手,连忙道:“阿娘在这呢!不怕,嘉儿不怕!”
“……阿娘,是我、自己跌倒的……不怪那个来、来传话的小宫女,跟徐妈妈、红玉也都没、没关系……就不要怪罪她们了吧……”
元嘉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可季母还是听清楚了,使劲点着头道:“你安心生产,她们都好好的,沅娘那边也不要担心,我让人去告诉沁娘了,沁娘会去陪着的,无事的,都会无事的!”
元嘉似乎听到了,白着张脸扯了抹笑,却又在下一秒惨叫出声。
季母忙撇过脸,生怕叫元嘉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匆匆用手帕揩了揩眼角,又强迫自己露笑,这才回过头继续安慰起元嘉来。
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孩子还是没有露头的迹象,元嘉的气力也越来越小,季母本就提着的心更是悬在半空,生怕元嘉就此睡去,努力找寻着话头要元嘉作答。
正当时,又有人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呼道:“女君!太子殿下来了,就在外头守着您呢!您可千万撑住,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又朝着屏风外还在犹豫下药剂量的太医们道:“太子殿下说了,诸位太医须得全力保全太子妃与腹中皇嗣,不管哪一个出了事,诸位医官便都不用再伺候了。”
元嘉微不可察地偏了偏脑袋,抬起眼皮朝说话声处望去,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的模样——是跟在燕景祁身边的兰华。
可如今说这样威胁的话,又能有什么用呢……看来自己的情况是真算不上好。
元嘉在心里苦笑道。
章辛夷跪坐在元嘉身边,不停地替前者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焦急的目光一直往屏风外扫——章有为也在那群太医之中。
终于,章有为从一群踌躇不决的太医里走了出来,朝着兰华一俯身道:“这位姑姑,太子妃如今情况堪忧,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母子俱亡……臣请太子殿下的话,准允臣等用催产药助太子妃尽快娩下孩子!”
“这药可有什么不妥?”
兰华没有急着出去,就着章有为的话又多问了两句。
“药材并无不妥,只是药性猛烈。”章有为说得含蓄,“太子妃先服下催产药,再于口中含上参片,微臣会同时替太子妃施针,尽毕生所学保太子妃无恙!”
“好,你等着。”
兰华深深看了章有为一眼,随即出去向燕景祁禀告,不多时带回了燕景祁的应许,“章太医,太子妃和皇嗣就全仰仗您了。”
章有为立刻动作起来。
先是把章辛夷喊了出来,将方才等待时在桌上写好的两张药方递了过去,又细细叮嘱着需注意的地方,见章辛夷一一点头了,方让人出去熬药。
跟着又从药箱里把针包翻了出来,绕过屏风走到元嘉榻前,跪坐在地,朝季母道了声见罪,这才捡了根银针往元嘉虎口处扎去。不知是刺了哪处的穴位,本已有些昏沉的元嘉又恢复了些精神。
元嘉浑浊的眸子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勉强将视线定在章有为身上,指尖微微蜷起,硬撑着口气道:“章太医,其后若有不测,请你务必保全、保全……”
剩下的几个字被元嘉一声痛呼压在了喉间,无人知道这话下头到底是要保谁……是尚在分娩的母亲?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出世的孩子?
“太子妃放心,您与皇嗣都不会有事!”
章有为一面观察着元嘉的面色,一面宽慰道。
又过了会儿,章辛夷终于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两碗药送了进来。
逢春将元嘉的脑袋稍稍撑起,章辛夷端起其中一碗,用汤匙慢慢把药送进元嘉嘴里,直到见底。
催产药饮下,立时便发作起来。
元嘉两手攥紧,死死抓住身下的床褥不放,只觉疼痛更甚,肚子像被人用力锤了两拳,又像是被人从内而外使劲地挤压着,痛楚连绵不绝。
“女君!再用些力!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有人在元嘉耳边喊着。
要……生下来了吗……
元嘉有些恍惚地想着,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随着又一声的惨叫,有什么东西从身下溢了出来。
下一刻,屋内便响起婴孩脆亮的啼哭声。
生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彼此眼中都透着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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