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好,请您出示您的证件。”
一个机场安全处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拦下顾仲景,用手指了指自己胸前胸牌,他的同伴则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同样的证件,在顾仲景面前晃了一晃,随即摊开手,态度不算强硬,却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审慎。
于是顾仲景再次面不改色地取出自己的身份证件递过去,动作流畅而熟练,是个习惯了在机场穿梭的老练旅客。作为明面上经营着物流公司的法人代表,名下挂着几家货运站,常年在各地机场之间往返,这类“抽查”他已非首次经历。
工作人员低下头核对他证件上的信息,与眼前这个外貌普通、衣着克制的中年男人反复比对。确认无误后,他礼貌地将证件递还:“不好意思打扰您了,祝您旅途顺利。”
顾仲景接过证件,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他一边寻找登机口,一边在心里思量: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了,有点不寻常。
如果是普通旅客,或许不会觉得异常。但顾仲景每月飞来飞去十几趟,对机场这一套过检程序极其熟悉,自家公司也在白玉机场有固定的货运配额与后台调度系统,他甚至知道机场货运与旅客安检的人手调度与换岗节奏。这一波人,不像是临时的例行抽查。
他表面沉着,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按道理,自己的身份证件已经是万无一失,连自己的长相与当年也不相似了。自己改头换面这件事,知道的人没几个,而且料想他们也不会来管他的闲事,更不至于出卖他;而不知情的人既然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又怎么会在这个风平浪静的时候想起他来?
他的心情突然有些阴沉,一丝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刚才来管控证件的三拨人着装并不相同,看起来是来自于不同系统的人,可身子骨里透出的那股味道却让他觉得分外熟悉。他努力想摒去那点不确定感:也许自己只是太过神经紧张了。
不过,他下意识地找了个距离登机口稍远的座位,背对着通道,余光却可以对来处一览无余。
顾仲景有点昏昏欲睡——白玉机场不愧是这几年来帝国经营效益最好的机场,居然大手笔到把候机处的长椅都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智能按摩椅。只要感知到有人坐下,按摩椅的开关便会自动启动。他感觉着自己紧绷的神经都慢慢得到了舒缓,僵直的背部肌肉被缓缓揉开,而酸痛的腰也被按摩椅温柔地上下揉搓着。
他将外套搭在一旁,漫不经心地闭上眼。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想,尽管心里仍然有一丝丝的不确定。他这趟飞去沪城,只是为了去看看小孩。随身行李里装了顾梓聿喜欢吃的鹿城特产——麦芽饴糖馅的马蹄酥,还有些有的没的小零嘴。宋熙和说,这段时间小孩练琴练得昏天暗地,他也就顺应小孩的心意,一串长长的单子,小孩写的,他也就都买了。
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想着小孩的面试:过程他还是得陪同,帮不上忙,也至少给小孩做好后勤。面试成功了,他也就可以宽心了。
身边的光线稍稍变暗了一点。顾仲景没抬眼去看,只觉得旁边好像有几个人经过,一个人落座在他右侧的按摩椅上,低沉的“嗡嗡”声响起,按摩椅感受到了椅面传来的人体重量,自动启动了。
顾仲景突然有了一种危险的预感,多年训练留下的本能反应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那种窒息的感觉过于真实。
他睁开眼,正打算站起离席,却被一道熟悉的低语定在了原地。
“仲景。”
坐在他身边的按摩椅上,那面目熟悉、不怒自威的中年人,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他看向顾仲景,眼睛微微眯起,这两个字,不是问句,是陈述。
顾仲景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或者是没听懂。他脸上没出现任何表情,漠然地又低下头,翻动着手里的报纸。但他终于感受到那种没顶的窒息感,仿佛喉咙被扼紧,悬在空中的另一脚靴子,怦然落地。
“你变了。”
中年人打量着顾仲景,试图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辨认出自己幼弟的些许痕迹。他耐心地在心里描摹着、对比着:
眉型变了,发际线也变了,颧骨平了些,山根低了些,两颌方了些,眼角也垂了些。这些小小的改动单看并不突兀,可组合起来就抹去了顾仲景的存在,变得平淡无味,勾勒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的面目。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温文朴实的书卷气,虽然仍带着些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却毫无锋芒。
这样的顾仲景,跟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肆意嚣张的世家子弟完全是两个人。
他不由得赞叹起那个医生的高超技术——做得真好。
“改头换面、更名换姓,你这是不是还差了一步?”
终于。
窗户纸都被挑破了,再沉默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顾仲景放弃抵抗。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中年人:十年过去了,时间没给眼前的男人带来太多变化,最多是皱纹有些加深。而他自己,却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两人俱都神色平静,仿佛这不是十年后的意外重逢,而只是顾家老宅里的一次晚归闲谈。
他慢慢挺直了背脊,眼神变得锐利,曾经那个上校指挥官的幻影从他身上浮现出来。他抿起嘴角,少顷,却是低头自嘲:
“虽则大哥和顾家不认我这个不肖子孙,但我毕竟还是顾家养出来的,名可以换,姓不敢改。”
顾伯明一笑,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亲随散在各个角落,虽然看起来和候机的旅客无异,但眼神却始终紧紧留意着这个方向。
他叩了叩座椅扶手:“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
顾仲景带了点冷笑:“仲景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逃过大哥的法眼。”
“诶,别这么谦虚,你能带着个身份不明的小孩,从帝都一路逃到鹿城,由北到南跨越大半个帝国,两个人的身份信息要伪造、档案要改,你还能光明正大地安稳生活这么多年。这中间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员替你欺上瞒下、瞒天过海。”
顾仲景下意识咬紧牙关:“听大哥的意思,是想秋后算总账?我当年把这件事拆成很多小手续,分交给不同的人办的。他们之间互不相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当时故意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把这事做得隐秘,如此性命攸关的事情,他自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但另一方面,他早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地躲下去,这么做也是为了保证那些替自己做事的人的安全。
“放心,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顾伯明又笑了,分不清是欣慰还是嘲讽,“你倒还算有些识人之明,那些帮助你的人,没有一个人向我告密,我自然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这几年,信息安全部和交通部、公安部合作,研发了‘天眼系统’。那天我去研发中心参观,安全部的领导把这个技术说得神乎其神的,他们还让我随便挑个人来试试。”
呵。顾仲景苦笑,摊了摊手:“所以我就是被选中的那只倒霉的羔羊?”
顾伯明这次真的笑出了声,看起来是由衷的开心:“是啊,随便挑个人试试嘛,结果,哈,他们还真给找到了。”
“他们找出来的时候,我还根本不相信。不过,系统是通过步态和体态判定的,据说还有什么头肩比例瞳孔间距之类的,他们言辞凿凿说这就是你。直到刚才,我都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毕竟你藏得太好了。”
顾仲景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悲哀——原来最后还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他强撑着开口,语带调侃,皮笑肉不笑:“那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最近帝国西部国境线都快被打穿了,您日理万机,还有空来亲自追个死人?”
顾伯明收敛了笑意,沉声如铁:“跟我回去。”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大哥向来是说一不二的,顾仲景知道。他虽然已年届不惑,但只要是在顾伯明面前,他就永远只是当年那个黄荆棒下挣扎的小男孩,大哥经年积威,令他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更何况,他要逃,也逃不掉。大哥做事一向周全,如今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场的布置一定是天衣无缝。他若是有所妄动,想来大哥那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近卫会马上把他制服,毕竟,他的身手已经不比当年了。
顾仲景试探着讨饶,软声道:“大哥,你不会是抓我回去明正典刑吧?既然大哥当初放了我一次,留得我一条命,现在,就再放我一条生路,行吗?”
那一年,帝都的隆冬,阴郁肃杀,大雪封途。
大哥在知道他居然敢以下犯上,不但直接闯进小皇帝的寝宫请求出兵,还在安全局战略指挥室里当着一众下属的面公然质问小皇帝后,差点把他活活打死。
那时的顾仲景刚过而立之年,是帝国安全局最年轻的指挥官,他有军功、有声望、有实权,是年轻一代最耀眼的将星之一,可他对皇帝陛下说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以命搏理——
“然而您这出虚伪徒劳的感情戏可配不上他为你的付出,陛,下,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来哀悼,我们都有。”
“上一次战争才刚刚结束不久,你真是疯了…”
“你配不上你父皇交给你的这顶皇冠和权杖!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妄图挑起一场战争,还以你的恩人为代价!别忘了,当初你皇位有失时,是谁对你效忠到了最后,才扶持你登上了皇位!”
这些话被原封不动地传达到时任陆军总参谋长的大哥耳朵里。
大哥没听他辩解,这种事本来也没有可转圜的余地。先是劈头盖脸的耳光,后是痛入骨髓的鞭笞,兄弟二人之间没有一点情分,只有一声声鞭响,如惊雷如丧鼓。
顾伯明一脸冷淡:“你搞错了。当年不是我放了你,是你跑了。你选的那条路,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允许的。”
顾仲景低头:“大哥手下留情了。我这条命是您给的,十年过去了,就当顾仲景已经死了,干干净净,不在族谱上,也不在人心里了。”
那一夜,顾伯明心如铁石,下手狠厉,每一鞭都皮开肉绽,血和着汗,汗融着血。顾仲景伏地不语,他不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顾家的家法严明,他领教便是。
死寂般的沉默,没有斥骂、没有哭嚎,只有没有尽头的鞭子破空声。漫地的血水,凝成乌红的花,无声流淌。
若不是还留着最后一口气,他也跑不出来,带着小孩,隐姓埋名地来到鹿城生活。
顾伯明同样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干干净净?你倒是说的容易。你以为一死就能洗脱你给顾家带来的麻烦吗?这些年,就因为你,还有你拐走的那个小孩,那位对顾家明面上倚重,暗地里手段不断,监察院、安全局,每年审计、军备、人事,都翻出来查,顾家有多伤筋动骨你知道吗?还有那个孩子,你真以为没人知道他还活着吗?”
早知如此,当初干脆打死了事。
顾仲景失踪的第二天,小皇帝和神殿的狗腿子们就登门“探望”,漫地的血水还没洗刷干净。幸好他提前做了手段,在族谱上烫去了顾仲景的名字,护住了顾家的命脉,也亲手断了与弟弟最后的情分。
顾家所有的对外账户被监控,五年间一半军费审计延后,顾家与南方矿业世家本已敲定的联姻告吹。更甚者,他手下的爱将,被降职的降职、被架空的架空,都是替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担的责。他最倚重的杨沛然,多年轻的孩子,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连降三级,调往边疆苦寒之地,三年不能回家,连父亲去世都赶不回来。他这个做人长官的,真是一点脸都没有了。
顾仲景低声求恳:“大哥,我知道,我当年一走了之,顾家很难交代,我心里念着这份情。但大哥,我从没想过害顾家,只是这个孩子——”
顾伯明一抹冷笑,这个弟弟向来自私,多说无益:“这孩子十年前就是该死之人。你若还知道自己姓顾,还念着顾家养你这点情分,你就安安分分地跟我走,别等外人下手。否则,不要多久,他们也会找到你的。”
顾仲景咬着后槽牙,为何大哥如此油盐不进?
他揉了揉太阳穴,艰难开口:“大哥,那孩子,他也是一条命啊,就像我们小时候那些被送去联姻的姐妹,那时候我没有能力,轮到他,我护得住,就护一程。”
“我不会背叛顾家,十年过去了,就算我今天不是第一个被您找到,我也不会当别人手里的刀。我若是要背叛,早就背叛了。您可以相信我的忠诚。我一辈子都是顾家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顾伯明嘴边的冷笑未曾淡去,语气漠然:“你知道?如果你知道,当初就不会犯下这些糊涂事。你认他是一条命,我告诉你,他是政治遗孤,是小皇帝的心腹大患,他的存在能被有心人拿来做多少文章!你说你护他,是你拿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命为他陪葬!”
“我不能容忍风险,沉默不代表忠诚,只代表你还没被逼到极限,我不会去赌你的极限。”
顾仲景终于失控:“你当然不会去赌,你不是人,你是顾家的守护神,是个毫无血肉感情的牌位!大哥!你一辈子为了顾家,顾家那一大家子人,有多少人是真心站在你这边的?我才是你的血肉至亲,是你同父同母的兄弟,这十年间,没有音讯的时候,大哥,你有没有担心过,我这个弟弟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外面?还是你会更心安?”
“当年父亲就更重视你,顾家的长子长孙,含着金汤匙出身,而我呢?乐了就拿来逗弄,烦了就棍棒加身,我是儿子吗?在外面,不明白的人敬我一声 ‘顾少爷’,而在家里,我不过是一个拿来逗趣儿的小玩意儿!”
顾伯明眼神轻轻一动,认真地看了这个幼弟一眼:“原来你心里攒着这么多怨气,我竟不知道,你一直记恨着年少时那些事。”
怎么能不恨,怎么会不怨?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家世,大哥就被带在双亲身边,行止坐卧都被精心教养,而他却被留在老人身边,被养得一身纨绔公子习气,最后还被看不上,动辄棍棒加身。
父亲眼里,没有父子亲情,只有可用的“顾家千里驹”和无用的“驽马”。有“人中美玉”的大哥在面前衬着,他自然是不堪雕琢的浪荡子。
“大哥,如今我们俩都一把年纪了,这些话我当年没勇气说出来,父亲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你也一样,但我是你亲弟弟,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你为的是顾家的地位、顾家的脸面,永远这么理智!理智得冷血!我只是……想救一个孩子,活下一个人,就要被你追杀一辈子?你这辈子到底是顾伯明,还是帝国陆军总司令?”
顾伯明听了这诛心的话,眉毛动都不动一下,他淡淡回答:“我两者都是。从父亲去的那天起,就只有这一件事重要——顾家不能出事,其他一切都不值一提,包括我弟弟的自由。你只想着怎么脱身,但你不明白,你自由的代价是整个顾家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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