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秀筠一生无子无女,独居在丰潭孤儿院旁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里。九七年,梁梅“砰”一声用石头猛然砸开她厨房的玻璃窗,紧跟着扔了几个臭鸡蛋进去,碎玻璃溅一地。谭秀筠至今都没将那扇窗户重新按回去。
梁梅几次主动提出要帮她修缮,她拒绝了,重新按回去,还是会被打碎,梁梅从来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谭秀筠这个人很矛盾,她是退休后义务在孤儿院教书,即使丰潭当地有中学想把她返聘回去,她也没答应。但她又不像其他义工老师们温柔,对孩子们很有耐心。
谭秀筠教书脾气不好,动不动还体罚,所以学生们最讨厌她,总是爱偷偷去她家砸玻璃窗。梁梅砸过,朱小亮砸过,通知梁梅谭老师死讯的胡正也砸过……
梁梅被抓那次,朱小亮和胡正其实也在。谭秀筠给他们每个人都煮了一碗面,朱小亮和胡正没有鸡蛋,唯独梁梅那碗里有个臭鸡蛋。梁梅不服气地把臭鸡蛋挑出来,谭秀筠却板着脸逼她吃下去,对她讲,如果吃不下去就告诉院长,要把他们赶出福利院。
梁梅一听要告诉院长,连忙就拿起筷子就囫囵吞枣往下咽。朱小亮和胡正一见她那碗那么臭都开始吃了,两人二话不说也跟着拿起筷子。
吃到嘴里,梁梅才发现鸡蛋没有想象中那么臭,但谭秀筠确实没那么好心,因为谭秀筠在面条里放了很多辣椒,吃得他们三个面红耳赤,呛得像条哈巴狗,频频吐舌头要水喝。
谭秀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她对谁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说话也相当刻薄,用梁梅的话讲,谭秀筠看不上所有人。她可以为了手机话费和移动电话端那边的客服用最难听的字眼问候人家祖宗,但又会自己掏钱给她当初在镇上教书那些留守儿童的爷爷奶奶充一百两百的话费,只为了能知道学生为什么最近没来上课。
梁梅他们三个也因为那碗面,始终都憋着一口气想找机会报复谭秀筠。可不过十来岁出头的孩子哪斗得过执教近四十年的老江湖,谭秀筠什么顽皮蛋子没见过?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反而经常被谭秀筠拉进去背书,背不出来就打手心、罚站、绕着院子青蛙跳,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整得他们服服帖帖。在谭秀筠一顿顿戒尺、一次次靠墙倒立的耳提面命中,这几个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尤其朱小亮,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数学。
这么多年,梁梅和谭秀筠很少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讲话的时候,每次见面必吵架,最近一次还是因为李映桥,梁梅挑中李映桥这条小鱼和谭秀筠打赌,试图证明自己比她更有资格当老师,谭秀筠看了李映桥的各科成绩,直接拍着桌案把梁梅骂了个狗血喷头——
“梁梅你脑子有坑是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教了几年书真拿自己当救世主了?现在的小孩能跟从前比吗?人家爹妈都不急,要你在这装蒜?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考上了,后面还有高考,家长赖上你怎么办?考不上,又怪你耽误人家孩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别给我误人子弟!”
“谭秀筠,"梁梅从来都直呼其名,从小就这么叫,冷笑着回,“这是你教我的。当初是你说,女人可以靠读书改变命运,而不是靠嫁人,现在你说我误人子弟?”
谭秀筠被她气得怒火中烧,说话更是刻薄:“那是因为你是孤儿,你不读书你还能干什么!你有家庭给你托底吗!我跟你说过什么?读书从来不是唯一的出路,但读书是你们这种又懒又笨的人唯一和别人能公平竞争的机会,聪明人在哪都不愁吃喝,你这种笨蛋才需要读书!如果你连这么死板的书都读不会,你还指望自己能为社会做什么!”
“我是笨蛋。对,李映桥不是,我让她读书,反而还害了她!就你配一声谭老师是吗?”
“她要读书也不该跟着你读,你那半吊子学问还是算了吧,你能教出什么好苗子来。梁梅,我当初逼你读书,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还算有点小聪明。读书是你唯一的依仗,我从来没指望你能回来当老师,你也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我谭秀筠要的从来不是你们能出人头地!”
梁梅当时没吭声,她觉得谭秀筠老了之后越来越假,活得越来越装模作样,更道貌岸然了。明明也爱钱,明明也爱些虚名,至少从前她不会明目张胆地说我是为你们好,哪怕因为这暴脾气被学生们诟病一辈子,即使被误解、造谣、诽谤,也从没解释过半分。
但她现在永远高高在上地端着老师架子,一副我什么都不图,就图个心安的清高劲儿。反而还是她从前那副睚眦必报的嘴脸更讨人喜欢点。
“那你说,你要什么,”也不顾当时朱小亮和胡正僵硬的脸色,梁梅是横着一颗石头心要和谭秀筠做个了结,“我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一辈子就拿这点三瓜俩枣的工资,这一生坦坦荡荡。吃了你一碗面,承了你几年师生情,我全都还给你。你说吧,你要什么。”
眼见谭秀筠听见这话后,脸色刷一下惨白,剧烈的争吵后,人虚脱地躺在病床上,嘴唇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向来刻薄的谭秀筠很少会被人噎到讲不出话来。
朱小亮当然于心不忍,替她盖上被子,低声劝慰说:“谭老师,梁梅她嘴硬心软,您知道的,千万别往心里去。那学生我见过,还算是个苗子,我和梅姐说好了,如果李映桥真的能考上潭中,将来三年高中,我们也不会松懈,我和梁梅一定会把她送进名牌大学。”
“为……什么。”谭秀筠有些意外地张了张嘴。
朱小亮说:“您还记得,您问过我的三个问题吗?是托尔斯泰那本《人靠什么活着》里面上帝问天使的三个问题:‘人心里有什么’,‘什么是人无能为力的’,‘人靠什么活着’。天使得出的结论是爱。我们也知道,您一直在对我们践行第三个问题,您从来没指望我们出人头地,您只是希望我们能活下去,不管因为什么。”
从前活着很难。谭秀筠一辈子都没能弄明白,她这样刻薄、别扭的人,即使在读到托尔斯泰那本书的时候,她也是满腔不屑和鄙夷,爱?爱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谁会靠这个活下去。她反倒觉得恨最真实,恨那些不得好死的人,见到他们不得好死的下场,才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觉得,与其说爱,不如说恨才能让人活下去。
如果不是谭秀筠那碗面,梁梅、朱小亮、胡正这样顽劣不堪的性子,早就在街头巷角混成了少管所后备役,他们哪有什么正确的是非观,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敢拿石头砸老师的玻璃窗,再大点就算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没人奇怪。没人会怜悯他们,但谭秀筠见过太多这样的顽皮赖子,梁梅朱小亮胡正他们几个都算不上最刺头,她完全有能力把他们拉上正轨。
但梁梅肚子里有多少货,她再清楚不过,她能走到今天,全就靠那么一口气撑着,撑着就撑着吧,她不想和她吵了。
谭秀筠缓缓闭上眼,眼泪从两侧溢出来,嘴唇颤得却更加厉害,她没想到,这些话这辈子能从数学呆子朱小亮嘴里说出来,连他都明白。梁梅是有多恨她,临了临了,连句松快话都不肯给她。
“你们走吧,我累了。下次来别拿这么多水果,我一个人吃不了。”
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
梁梅再也没去过。胡正上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谭老师,梁梅想着中考成绩还没出来,去了也是没完没了的吵架,她也不想再气她了,于是给胡正回复说等李映桥出分再去看她。
她还特意去楼下的水果店提前订了很多很多当季的水果,全是又贵,她又不爱吃的。她偏就要拎着琳琅满目的水果去,还要把水果店搬过去,给她满满当当地摆满整个疗养病房——
她就坐在她的病床旁,大口大口地吃着水果,等她吃个够,把果汁吸得啧啧作响,吸得床上那人破口大骂,然后她也不会和她生气,绝对不和她拌嘴,她只会把手机的查分系统拍在她床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谭秀筠,这我学生。”
她最爱看谭秀筠吃瘪的样子。
谭秀筠一定会说:“没脑子的东西,一次中考能证明什么。你能管她一辈子吗?”
你说啊!
谭秀筠你怎么不说话了。
***
成绩发布当天,丰潭热得像个窑,简直是要把人当瓷器烧。李姝莉刚从银行回来,在楼下农贸市场买了点菜,晚上准备给桥桥做几个大菜好好庆祝,不管考没考上,总之,这段时间的辛苦她是看在眼里的。
李姝莉拎着条鱼准备拿钥匙开门时,隔壁的柳阿姨正巧也出门,一瞧见李姝莉迫不及待说:“姝莉啊,要不要一起去刮个痧,最近楼下新开了家刮痧店,有开店大酬宾,充五百送两个刮痧板。”
坑货,五百能买五百个刮痧板。
李姝莉面不改色地用钥匙拧开门:“不了,等会儿桥桥出成绩了,我得在家给她做饭,你们去吧。”
柳阿姨又“热心”地劝她说:“你是真一点儿钱也不给自己花啊,姝莉,你别怪我多嘴,桥桥是不是也快上高中了,你其实也可以考虑再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不然等桥桥去上大学,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也寂寞,你也该适当适当捯饬一下自己。”
李姝莉独身带孩子在丰潭这么个封建鸟巢里生活,其实从李映桥五岁开始,这样的话就在她耳边没断过,当年她在小画城开杂货铺的时候,邻居也因为心疼桥桥晚上睡在货架子中间连翻个身都不容易,让她再找个人嫁了,两个人可以努努力在丰潭买套房子,至少给桥桥一个找个爸爸。
结果给李映桥急得晚上立马躺在被窝里和她讲说:“妈妈,你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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